福柯眼中的薛之谦
文义:这节课讨论大家在生活中看到、接触到的福柯。政治经济学派是最残酷的一个人类学理论。你们2016级人类学,不知是人品太好还是太差,我们讲最残酷学派时,活生生的现实 ——北京清理折叠,幼儿园性虐 ——冷冰冰地展示着残酷,诠释着政治经济学派。
在讨论案例前,希望不要误读福柯,以为福柯告诉你赋权。总有人呼吁要赋权、发声、众声喧哗。之后呢?发声是给自己赋权,你信吗?赋的不是权,不过是激发了欲望和情绪。话语权关键不在话语,在权。每个人都可以诠释,但权力不在你手。让诠释产生效力的是资本、人脉、机构、声望、和政治。福柯看到社会最微观的元素——人的肉体,后来者似乎就认为,人因此可以赋权。但福柯背后是马克思,是政治经济。谁都可以认为社会应该这样,正义和公平应该那样,但都不过是臆想,不会变成社会事实。变成是个政治经济过程。
不要误读福柯,虽然社会科学批判资本主义市场逻辑对人的控制,激发年轻人的欲望和热血。这几天大家时刻刷屏,拼命刷,结果呢?刷完屏,愤怒得到宣泄,照样该干嘛干嘛。众声喧哗不过是情绪宣泄。难不成把宣泄叫赋权?宣泄完,事情也结束了,我们没有能力、资源、和社会位置把想法变成社会事实。人类学的学生,清醒一点。当然,也可能是我老了,相信热血必须配备资源和能力。
带着这么一点警戒,希望大家在这门课上看到理论如何在日常生活中体现出来,学习才算开始。理论不只是概念,是世界的另一种形式。谁来分享一个案例?
星语:之前薛之谦大部分网民认为的人设崩塌事件。部分网民会在任何有关他的微博、新闻下做脑黑评论。他们自我赋权,要抵制薛之谦、让他滚出娱乐圈。薛之谦还在一个节目和腾讯视频做了对抗。有消息指出,键盘侠的话语是雇水军写的,网民觉得在行使话语权,其实所说的只是水军诱导出来的,是情绪膨胀发酵的结果。最近很火的电影《素媛》播放后,韩国二十万民众上街游行,但法官还是以醉酒有精神障碍判保释,游行没用。大家觉得掌握了话语权,其实没有权力,没有效力。
文义:这怎么跟福柯联系起来?福柯说“人死了”,为什么死了?因为社会规范变成了身体行为,我们发自内心的愿望、期待、身体性状、情感、和感觉,都来源于社会控制的技术。福柯列了一个等式,从知识到话语权等同于统治技术的运转。等号的基础是人类学家说的人的社会性与生物性合一:几十年的社会生活,让公共的社会变成了主体最隐秘的部分。福柯把人类学在第一阶段的追求 ——人是社会文化的傀儡 —— 推到极致。但星语举的案例怎么跟福柯有关?
星语:表面上,网民在行使自己的权力,实际却被影响、被操控。营销号刺激他们的痛点,让他们不由自主想说些什么、做些什么,得到一个行使权力的幻觉。
文义:无论粉还是黑,表面看是主观意愿,实际已被舆论控制;甚至,没有任何人告诉他们应该这么做,他们发自内心去做。这种发自内心,就是程序规定了的。这就非常福柯了。福柯说,出现不公正时发声、制造舆论,本身已在生产不公正的规则里面。规则的一部分预先设定,不公出现就启动发声小程序,让人自我赋权。人挣扎想跳出来的努力,早被设计好,改变命运的抗争,是命运的一部分。我们的讨论集中在两个问题上:用福柯思想看薛之谦案例,是否看到不用福柯看不到的层面?这是理论的效力。用了这理论,什么东西被隐蔽了?这是理论的极限。
同学B:对薛之谦的看法由接受信息的途径决定,如微博、微信、搜狗、百度、新浪、头条 ...控制了这些渠道,就控制了大部分人的想法。回到知识考古学,以前接收信息的方式更多是跟朋友聊天、看报纸,没现在这么多的顶层设计。
文义:现在怎么被顶层设计了?头条、微博、微信等如何把信息推给大众?依据大数据规则(出现频率最高、点击率最高、最火),而非信息的有效性、真实性、确定性、或新颖性。不同信息端口,一串的推送都一致的劣质、一致的统一声调,甚至所用词汇和语言风格都相同。关于薛之谦的判断,真是你的判断,还是由这套信息筛选的大数据规则塑造了?
同学C:一个补充,它背后可以用金钱操纵,买排名、买水军,用水军不断搜索同样文章。
文义:一个是资本,一个是大数据规则。它们就是福柯说的技术。我开了个微不足道的小公众号,不时有人留言,说多少钱可以有多少阅读量。我受不了,破例拉黑他们。小号都这样,大号更不得了,总有人出钱买阅读量。依据福柯,你对薛之谦的评判,不是你的评判,预先已被资本和大数据规则确定了,你只能这么评判,就只这么几个选项。就像今天的DIY,你相信DIY吗?真正的DIY,从零开始。现在买个电脑,选CPU、选内存、选硬盘屏幕,你真在选吗?不过几个有限选项,而可以选择的幻觉早已把你拖进商家逻辑。DIY给一个幻想,为你“赋权”,让你心甘情愿被拖进市场逻辑。
回到我们的问题,在薛之谦案例中,用福柯理论看到什么新东西?我们看到,你的评论不是你主动做出,你不得不在有限选项中选择,要么粉他,要么黑他,要么不管他 ... 这些选项依据大数据规则和资本逻辑设计出来。不用福柯,看得到这些吗?
同学D:我感觉不用这理论,我们会更多沉浸在现象本身,关注现象过程:他到底做了什么,为什么对他一片斥责之声。从福柯的角度看,你不是这事件的经历者,你追寻的真实是别人建构出来的,或别人有意让你知道或不知道的。不用福柯理论,看不到这个建构过程。
文义:不用福柯,我们更多去看现象的表层,如赞扬、愤怒等事情表象;用了福柯,我们追寻赞扬、愤怒情绪背后的社会机制 ...
同学D:刚才一直从被设计、被规划的视角看,换一下视角,让自己处于设计者一方,即资本方或数据操纵方,我们引导舆论和事件发展趋势。我觉得用福柯的理论解释不了设计者层面的现象。
文义:福柯刚好是站在设计者角度去说,为什么知识是一套规范技术,因为技术就是社会运转本身。被设计、被规范的人,只看到技术在自己身上的效果。福柯认为,知识不超然于社会事实、超然于立场,而是设计者为统治目的设计出来的技术。站在当权者的立场看下面沸沸扬扬、众声喧哗,正是设计的结果。
用福柯存在两极分化:一极站在弱势群体,说福柯发现统治技术把被统治者的自我消磨了,人不见了;另一极站在当权者立场,讨论设计者、统治者如何规范被统治者。在《规训与惩戒》中,福柯花了大量篇幅讲监狱的空间设计,这是设计者的立场。读福柯两个立场都需要。
卓然:福柯有二元对立趋势,控制者和被控制者。再想一下,二者是流动的,控制者有可能成为被控制者,被控制者也有可能成为控制者。控制者真就高高在上?他们也是被控制的人。控制没有源头。很多机制是多年前留下来的,拿到权力、坐到高位的权力机制不也是被设计好的吗?
文义:大家同意吗?没有人是绝对的统计者、设计者。制定规则的人也不自由,受制于同样的规则。根据涂尔干的集体表象理论,制度一旦被设计出来,就会控制人、主宰人。制定规范的人也是受害者。这是福柯理论的一个问题吗?
义行:控制的过程可以不是福柯说的从上往下,而是从下往上:大众制造出一个偶像,最高控制者是我们想象出来的。
文义:制定规则的人是被群众推出来的?回想一下,社会哲学家们说社会怎么产生?霍布斯、卢梭、洛克等人说,总有人被推出来代表民意。对福柯来说,制定规则的人和被控制的人边界太清晰,真实生活不是这样。一个原因是权力的源头无穷尽,控制者和被控制者的边界也在不断流动。即便是制定规则的人,也被规则控制。另外一个原因是义行说的,但这一点还没说清楚,谁来诠释一下?
同学G:不确定跟义行是不是一样,但我也有类似想法。控制者创造出一套规则,规则脱离创造者,反过来控制所有人。是什么让规则失去控制,自由生长?我觉得是最基本、最广泛的人性,人既是控制者也是被控制者。
同学H:但我作为一个被控制者会反抗,福柯理论看不到对抗机制
文义:所有人都被它死死捆住,怎么反抗?
同学H:所以这就是他的问题,只看到社会的结构,看到社会哪里有问题,就去修改它,制定新的社会制度。为什么要改问题?是为了整体的利益。把整体大利益看做一个控制者,所有人都是被控制者。我觉得不要把控制者当成人。
文义:控制者未必是人,好吧。但即便这么说也没有脱离福柯。现在有两套想法,控制者未必是人,或控制者和被控制者的区分不那么绝对。似乎都在指出福柯理论不那么完美的地方。回到义行说的,技术、机制实际上来源于人...
同学I:福柯有个环形监狱隐喻,圆形建筑中间有一个塔,塔上有监视点,360º监视犯人,犯人看不到监视点,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被监控,所以随时让自己处于符合监控的状态。福柯讲自我规训,因为你不知道自己有没有正在被监视。
文义:所以随时随刻把这种规范放到自己身上。
同学I:对,相当于发自内心地自我规训。
文义:这就是我们上次讲的从technologies of governance 到technologies of self的转变,自我的技术源于规训的技术,社会把规训的技术变成主体发自内心的行为。所以,福柯说主体死了。但这只能说明福柯理论有效,它的边界在哪?
瀚月:义行说福柯讨论了一方对另一方单向的控制,忽视了双方的相互影响,被控制者创造出控制者,控制者又控制被控制者...
文义:制定规则的人由被控制的人创造的,之后他们制定规则,控制当初推他们出来的人,大家怎么看?
星语:是不是吃人的礼教本身也吃设计礼教的人。
文义:对,是这过程。义行和瀚月说,制定规则的人源于被控制的这一群人,然后规则、控制者、被控制者相互影响。这怎么跟薛之谦这个例子相关?
星语:粉丝会对比谷歌和百度对比,百度作恶,谷歌不作恶,慢慢听到这种声音的人越来越多,开始反思我们被媒介控制,就有人想跳出这控制,比如现在有人不玩微信了。然后这个被设计出来的系统就会坍塌。
文义:嗯,微信应该暂时不会坍塌,还有更多的人在玩,但至少有另一种声音 ...这怎么跟制定规则的人和人民群众联系在一起?
星语:人被舆论耍多了也慢慢变聪明呀。
文义:所以知道大数据规则和资本逻辑后,自我教育,寻找一套新的机制去对抗这个机制。
育婷:粉丝会发一些技术贴给粉丝头目 ...
文义:这个技术贴好,来源于人民群众。人们发现控制规则后,创造新技术贴、新手段,跟规则对抗。比如日本发生核泄漏后,妈妈们认为食物都是不安全的,政府宣称的不可信。该如何抚养下一代?不能相信代表政府说话的专家,要自我教育,学习关于核泄漏的知识。妈妈们组成一个小团伙,请科学家做各种讲座,自己种菜,定期开研讨会,按自己理解的科学去抚养孩子,而不是按市场、政府给的这一套。她们在成为技术流。福柯不管这个成为的过程,但它确实存在。
同学L:依据福柯理论,我们到底要不要追求真相?真相是被设计出来的,无论设计者或是被设计者,看到的都是设计的结果,还有没有必要去追寻真相?以柴静的雾霾调查为例,当时环保局长几次三番拿人头担保说没有雾霾,只是雾天比较多,这是设计者想让我们看的。但我们依然可以去追寻真相,让美国大使馆的人检测,柴静自费去检测.真相还是可以去追寻,我们能看见被设计的结果之外的事实。完全依照福柯理论,一切都是被设计的,我们就没有能力反抗。
文义:对,福柯说这是一个封闭环,但是我们可以看见环本身。
时间不多了,总结一下。我们看到福柯理论的三个不如意之处:第一,控制者和被控制者的对立是流动的,控制者本身也被控制;第二,存在流动的机制,如技术贴;第三,封闭环之外还存在其他环,如不同立场的资本、第三方力量,可以掌握新技术,摆脱封闭环。
今天的讨论很好,我们看到福柯理论的效力,也看到它的问题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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